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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库索
来源：一览扶桑
去年年末，在茶道教室里就隐约听闻：京都的百货商场，以老铺茶店纷纷进驻的高岛屋和大丸百货地下一层为首，已经买不到抹茶了。据说是因为外国游客大量抢购所致。彼时并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只以为是短时间内的热闹，过不了多久就会归于平静。
外国人热爱日本的抹茶产品，不是新近发生的事情。关西机场的伴手礼专柜，有几款抹茶饼干和抹茶巧克力已经热销数年。事实上，抹茶甜品热潮的起点非常早，其开端可以追溯到1996年哈根达斯在日本推出的抹茶冰淇淋。这款浓郁的抹茶冰淇淋一经上市，就成为仅次于香草口味的人气产品，被视为世界范围内第一波“抹茶热”的引爆点。此后，各大品牌陆续将抹茶纳入固定口味。近三十年过去，如今抹茶已成为甜品界和饮料界的标配口味。
每年都会出现抹茶巧克力和抹茶饼干
每年到了新茶季节，日本各大便利店的货架上就会如约迎来抹茶口味的新商品，包装上少不了醒目的“期间限定”字样。
每到新茶季节，日本各大便利店就会出现各种抹茶口味的“期间限定”
今年也不例外。自四月起，FamilyMart、罗森和7-11陆续开启了“抹茶季”，商品种类之丰富超过往年，令人眼花缭乱。除了那些早已经过市场考验的经典产品，如抹茶蛋筒冰淇淋、抹茶巧克力、抹茶蛋糕、抹茶饼干、抹茶糖果和抹茶拿铁，各家便利店还开发出各自具有差异化的新商品。我搜罗了一圈，包括但不限于：抹茶布丁、抹茶大福、抹茶蕨饼、抹茶铜锣烧、抹茶善哉、抹茶可丽饼、抹茶泡芙、抹茶羊羹、抹茶派、抹茶吐司、抹茶蒸糕、抹茶菠萝包……无论是和果子还是西式甜点，简直可以说是“一切皆可抹茶”。
今年春天，罗森便利店和京都宇治的抹茶老铺联名推出了一款抹茶蛋糕
有一天，早间电视新闻节目在播放“抹茶特辑”，评选目前市面上最受欢迎的抹茶商品。嘉宾们参与竞猜，猜中者获得奖励在现场试吃起来。看他们那惊叹着“实在太美味了！”的表情，简直怀疑端上来的是什么米其林餐厅的高级甜点。也确实由此可知，今年的抹茶热潮，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汹涌——和日本的旅游业一样，迎来了疫情之后的大爆发。
城中到处是寻找抹茶的外国游客。知名的抹茶甜品专门店门口，终年排着长队，一直延伸到主干道的马路上。情况似乎确实变得和以往不太一样。前些天，在京都站附近的一间生活食材超市，有两位欧美面孔的女性，抓着年轻的店员反复询问：“哪里有抹茶？不加糖、不加奶的那种。”和京都大多数非观光向的从业人员一样，这位店员的英语会话能力显然不够用，三人大眼瞪小眼。我走过去，为她们找出了不加糖的那一款。其实，这家超市已经敏锐地抓住了抹茶热潮，在显眼位置开辟出一个抹茶产品专柜，但多是一些加糖加奶的饮品。旁边还陈列着煎茶、焙茶等其他种类的日本茶。那两位女性并未多看这些产品一眼。她们强调：“要正宗的日本抹茶！”其中一位抬起手晃了晃，向我确认：“是这种吗？”那是一个标准的“打抹茶”的手势。我点头，告诉她没错。她于是又问：“茶筅放在哪里？”这个，食品超市里就真没有了。最后，她们每人都满意地扫荡了好几袋抹茶。当我走出超市，在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上，竟然看到一整排绿色罐装饮料。其中有一款，正是她们想要的那种——不加糖、不加奶的纯正抹茶。包装上写着：瓶盖内藏有抹茶粉末，只需拧开瓶盖、摇一摇，就能立即享用现调的京都宇治抹茶。纯正的抹茶本身，而非加工的抹茶甜点，正在成为真正的商机。
生活食材超市里的抹茶专柜
提到抹茶，许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正是“宇治抹茶”。事实上，“宇治抹茶”并非单指产自宇治的茶叶，而是指使用京都府等四个府县采摘的茶叶，由京都的茶商采用源自宇治地区的传统制法加工，再以石臼研磨成粉所制成的抹茶。拥有约800年历史的“宇治抹茶”，自去年秋天起，便一直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宇治，一家有名的抹茶专门店的甜品
我查阅到最早的一篇相关报道，出现在去年11月的《京都新闻》，有这样的内容：随着新冠疫情后访日外国游客的大量回流，“宇治抹茶”成为广受欢迎的伴手礼商品，导致生产跟不上需求，已有企业开始实行限购措施。史上头一回，抹茶也遭遇了“限购令”：知名老铺“丸久小山园”的高岛屋分店，自10月起贴出公告，规定20克和40克装的抹茶罐每人限购一罐。即便如此，依然“每天中午前就会售罄，来自世界各地的顾客络绎不绝”。而另一家京都老字号“一保堂茶铺”，也在官网与实体店同步暂停或限制部分商品的销售，试图应对异常的购入热潮。京都府茶协同组合的负责人也接受了采访，呼吁消费者理性购买：“抹茶储存时间一长品质就会下降，希望大家能按需少量购买，不要囤货。”
京都，一间寺院茶室里的抹茶
“抹茶的需求简直可以说是泡沫般的热潮。”这句话不假。根据日本财务省的贸易统计，2023年，包括抹茶在内的绿茶出口总量达到7579吨，出口金额高达292亿日元，双双创下历史新高。其中，粉末状茶类（如抹茶）贡献了超过七成的出口金额，其出口量在过去十年间增长了约2.5倍。
在京都府内最大的茶叶产地和束町，当地茶农自去年秋天起便在社交媒体上陆续收到来自海外的抹茶采购请求，动辄就是几十公斤甚至上百公斤。售价数千日元一罐的高档抹茶，在外国人口中常常是：“只要有货就全要！”美国和法国是最热门需求地区。中东，例如迪拜的订单也在大量增加。随着人气不断高涨，抹茶的价格一路攀升——过去五年间，抹茶原叶的价格已上涨约三成。
便利店的抹茶蛋筒冰淇凌，包装上特别强调了原材料使用了和束町产的抹茶
与此同时，在亚洲多个国家，也频繁出现宇治抹茶被高价转卖的现象。在泰国的购物网站上，原价约1500日元40克的抹茶商品，被炒到接近三倍，约4400日元；在越南、新加坡等地，也有以原价两倍左右售出的情况。又说，中国产的仿冒品也开始悄然流通。
对于京都的茶农来说，突如其来的需求很难在短时间内应对。上等抹茶多采用劳动密集型的遮阴栽培方式，加上制程复杂，尤其用石臼一寸寸地缓慢研磨的方式，更是耗时费工。此外，制茶业同样面临着生产者高龄化、后继无人等结构性问题，使得整个抹茶产业的供应体系愈加脆弱。多重因素交织之下，形成了当前“有价难求”的抹茶热潮。
为什么抹茶突然走红？按照日本人分析的原因，主要有三方面因素。
首先，是全球范围内日益高涨对食品的“健康志向”。在日本以外的国家，以美国为首（在美国，过去25年间与抹茶相关的累计销售额已超过100亿美元），长期以来推崇一种“抹茶有益健康”的观念，包括但不限于：减轻体重、降低胆固醇、减少心脏疾病风险等等。因此，抹茶被视为理想的天然饮品，广受崇尚健康生活方式的欧美人士青睐。甚至有人宣传：日本人之所以长寿，尤其是女性肌肤状态良好、显得年轻，可能与日常饮茶习惯有关。在这样的认知背景下，抹茶在海外逐渐被列入“超级食物”之列。即使价格较高，仍受到追求健康功效人群的支持，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工作前、瑜伽练习前后饮用抹茶。新冠疫情之后，人们对健康和免疫力的关注进一步增强，抹茶作为“健康饮品”再次受到瞩目。
京都，一家贝果专门店的抹茶白巧克力贝果
另一股助推抹茶热潮的重要力量，来自社交媒体的传播效应。抹茶拿铁、抹茶甜点所呈现出的那种鲜明、浓郁的绿色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极为“上镜”，在Instagram和TikTok等平台上成为被广泛分享的热门内容。这种日语里称为“SNS映え”（ins风视觉美学）的魅力，迅速让传统的抹茶点燃了年轻世代的兴趣，激发了“看了就想试”的流行循环。网红的“带货效应”在其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一环。拥有超过1200万粉丝的YouTuber艾玛·查姆伯兰（Emma Chamberlain），在社交平台上公开表示自己热爱抹茶拿铁，甚至在其自创的咖啡品牌中推出了抹茶粉与抹茶套装。前维密模特桑妮·弗洛特（Sanne Vloet）也曾在YouTube频道中亲自示范抹茶拿铁的制作方法，并推出了个人品牌的抹茶商品系列……世界的网红们，一气将抹茶带成了全球网红。
海外咖啡文化与日本料理热潮之间的协同效应，也是推动抹茶流行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最早，是全球知名咖啡连锁品牌星巴克率先洞察到抹茶的潜力，将“抹茶拿铁”引入菜单。这款饮品自上市以来便广受欢迎，随后又衍生出冰抹茶拿铁、抹茶星冰乐等多种人气产品。如今，抹茶饮品已成为星巴克全球菜单中的常设项目，可谓成功研发的范例之一。受之影响，抹茶饮品等已成为许多咖啡馆的定番选项，与卡布奇诺、拿铁、浓缩咖啡并列登上菜单，越来越多的消费者，尤其是那些对咖啡因苦手的人们，开始选择以抹茶代替咖啡，开启新的一天。
泰国，清迈的一间人气咖啡馆，其中一道招牌饮品就是现打的日式抹茶
另一个颇具说服力的观点是：近年来，访日外国游客的消费趋势，正逐步从“购买商品”转向“参与体验”。相比单纯购物，越来越多的游客更希望亲身融入日本的文化日常，和服试穿、歌舞伎观赏、温泉疗养等传统文化项目因而备受欢迎。在众多体验型活动中，茶道体验尤为受到外国游客的青睐。这不仅仅是“喝一杯抹茶”，更是一种亲手点茶、学习待客之道的深度参与式文化体验。通过在茶室中感受静谧的氛围，接触“侘寂”这种日本独特的美学理念，得以窥见日本文化更为细腻、内在的一面，是吸引外国人的重要魅力之一。
有一项调查预测显示，2022年至2027年间，全球抹茶市场将以年均9.4%的速度持续增长，预计到2027年市场规模将达到55亿美元——而这一数字在2019年还仅为24.5亿美元。可见，抹茶热潮并非昙花一现的流行现象，而是一个正在稳步扩大的长期性市场趋势。听闻，为了应对不断上升的海外需求，日本政府已提出扩大抹茶生产的方针。不过，抹茶的事可能暂时还排不上日本政府的“当务之急”。从去年持续到今年，日本农林水产省被“空空如也的大米货架”搞得焦头烂额——不得不先解决吃饭的问题，抹茶这样“嗜好品”就只好往后放一放了。
前些天，坐在茶道教室里，大家再次讨论起来：最近愈发买不到抹茶了。一位平日里也会在家亲自点茶的前辈分享了小窍门：只要不去百货商场的专柜，到那些位于偏僻地址的本店去看看，还是能买到的——那里暂时没有被外国游客发现。老师也猜测，许多声称“售罄”的老铺，其实并非完全断货，而是特意不将商品摆出来，为了给长年支持他们的熟客保留存货。毕竟，对一般人来说，抹茶或许只是嗜好品；但对茶道人士而言，它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道具——要是城中的茶道家们都买不到抹茶，那可真是一桩大骚动。
茶道界的人们已经在叫苦连天：过去几十年来，一直都能理所当然地买到的东西，突然就买不到了。他们将之与被炒到高昂价格的金枪鱼和威士忌做比较，认为抹茶也开始变得“不正常”。下一个会被外国人抢购、让日本人自己都买不到的东西，又会是什么呢？
还有一个小段子。今年二月，美国女歌手阿丽亚娜·格兰德（Ariana Grande）时隔八年再次访问日本，为新的歌剧电影做宣传。在接受采访时，主持人问她：“这次来日本，有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这位长期坚持素食主义的女性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买一整套抹茶道具带回去。”听到这个回答，某位茶道人士忍不住在电视机前高喊：“像你这样超级有影响力的人要是说出这种话，抹茶又要被抢光啦！”
回到茶道教室的话题。那天，我向京都的诸位茶道前辈分享：在中国的社交网络上，正在流行将抹茶和咖啡、橙汁等混在一起调制的创意饮品。并向他们展示了一张我照着试做的“浓抹茶咖啡拿铁”的照片。他们纷纷皱起眉来：“……真是难以想象的味道啊。”
中国人甚至开发出了抹茶月饼
我也有难以想象的味道。所谓的“健康志向”的风潮已经刮进了日本便利店，其中有一种名为“豆腐棒”的产品，打着“高蛋白、低热量”的健康餐概念，在上班族为主的消费群体中大受欢迎，自2020年上市以来，短短四年已累计售出7500万根。一开始，它的口味还算正常，就像是过去在中国吃过的那种味道朴素的豆腐干，后来又渐渐开发出毛豆、海带、辣椒、罗勒、芝士、明太子、柚子胡椒等等口味……也都还在尚能理解范围内。然后突然有一天，它忽然从“咸味”世界跨越到了“甜味”领域。去年秋天，我终于见到了那个预感中迟早会出现的产物——浓抹茶豆腐棒。
它到底是为什么会存在的呢？
茶道人士买不到的抹茶，难道就是被用来做成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吗？